인민을 위해 복무하라（為人民服務）：自由與威權的拉扯

觀賞韓國電影《為人民服務》的過程中，也回想起看了覺得頗有趣、但遲遲沒有下筆的韓國電影《美人圖：私情畫慾》（韓文：미인도；英文：Portrait of a Beauty）。同樣都以性（愛）為元素，在自由與威權的拉扯間，兩部電影各有勝場。本文以《為人民服務》為主軸，《美人圖：私情畫慾》偏向點綴，因會提及劇情，可以斟酌是否要繼續閱讀喔。

印象中闡述政治權力與個人存在之間拉鋸的電影作品中，「性」是個常見的元素。別說《色，戒》中三場床戲被一再分析，解構王佳芝與易先生百轉千迴的內心，韓國電影作品中也常有這樣的詮釋。為何「性」會一再被拿來解析自由與威權的拉扯？《為人民服務》正好能解釋這一切。

《為人民服務》改編自閻連科同名小說，遽聞除了背景場景設定跟一些細節外，大致上和原著沒有太多差異，雖然劇情沒有明說，不過多少會聯想到朝鮮人民共和國。

一、定錨

「比起個人的幸福，更需要為革命大義和社會公益而服務，這是1948年主席發布的人民軍首要職責，旁邊刻著的鐮刀與錘子，象徵著無產階級革命，燃燒的火焰象徵著豐收，紅星象徵著實現社會主義之後，那燦爛美麗的未來。」

電影開宗明義透過這段話，讓人知道所謂的幸福，是為了全體社會大眾、為了讓社會主義在各地實現，因此個人的愉快並不是幸福，能讓社會主義落實在各個角落，才能帶來幸福，因此電影的世界中，每個人無一不是要努力擠入人民軍軍隊中，因為那代表著無上的光榮；光是成為人民軍軍隊還不夠，還要往上爬、成為幹部，才稱得上光耀門楣。然而從電影中男主角申武光和指導員都與妻子約定一定會升上幹部、讓他們未來的生活如何如何，暗示「為了全體社會大眾」的背後，其實還是隱隱然帶有「個人幸福」的意味。所以在這個由威權建構的世界中，如何才能「為人民服務」、同時讓自己得到幸福？表面上看起來只有升上幹部，但是電影透過許多橋段，暗示所有表面的風光，都有無法向外人言說的不快樂。

二、從小我窺探自由的可能

師團長夫人柳秀蓮因為師團長不能人道，遂轉向申武光謀取滿足自己的機會。電影開場片段中，當師團長出發進行軍機任務時，柳秀蓮用望遠鏡觀察武光，說明她內心早就渴望許久；她首次與武光翻雲覆雨，編導刻意不刻畫兩人性愛的過程，而是插入武光的回憶，收尾時鏡頭轉向棉被上的那攤血，暗示她與師團長間並無夫妻之實。後續的劇情、台詞，更強化秀蓮內心未曾被滿足的慾望──乍看之下是性慾望，然而她總是不斷好奇武光與妻子間的親密關係與感情，大膽要求武光把她當成自己的妻子，主動為武光洗手作羹湯，甚至兩人偷偷摸摸外出在鄉野間毫無束縛的約會，再加上師團長卑躬屈膝整理被她與武光搗毀的人民軍文物，而她一臉冷漠、高高在上的神情，說明她與師團長之間婚姻的缺憾，不僅僅是缺乏身體親密，師團長也因為種種因素，與她之間沒有太多尋常夫妻的感情交流。甚至可以說，師團長因為不能人道，對於妻子多少有些自卑，對外雖是堂堂師團長，對內卻十分懼怕秀蓮如同前妻那樣提出離婚，導致兩人感情關係一直處於失衡狀態。

至於武光一開始為了滿足升遷、照料家庭的目標，而成為秀蓮的玩物，然而劇情中他忍不住回想起秀蓮色誘他時的模樣，以及妻子再三要求他立下升上幹部的誓約，才答應與他敦倫，甚至認為武光心急親熱是十分下流的事情，都說明秀蓮固然對他有性吸引力，然而在他與秀蓮發生關係前，他的性經驗都隱含負面的意象：做愛是一種條件交換（要發誓才能親熱）、做愛這件事其實有點髒（心急親熱是十分下流的事情），甚至與秀蓮之間的性愛，一開始是因為內心恐懼喪失讓全家飛黃騰達的機會，而不得不屈服，可說是負面到極致。然而在性愛過程中，秀蓮提出的要求不是要求他多有成就，只是要他「把我當成你申武光的妻子吧」，進而放下槍、忘記自己是師團長夫人、是透過強暴脅迫的方式要他屈從，讓武光從中一次次得到前所未有的身心靈滿足，最終讓他忘記身分，對秀蓮說話失去下對上的尊崇，對小兵也不自覺露出自己位高一等的態度，說明在這段親密關係讓他似乎忘記威權的存在。

兩人面臨師團長歸來，終須一別的事實時，他們瘋狂翻雲覆雨，變換不同體位，地點遍及師團長官邸每個角落，彷彿只有透過無盡的親密才能訴盡自己對對方的熱烈，然而到最後卻是透過砸毀一切有關於主席、革命、為人民服務的象徵，模仿人民軍中重複呼喊口號的方式，傾訴內心激情，加上秀蓮後來力保武光，更充滿諷刺：原來，所謂「為人民服務」，未必是真的為國家社稷，而是滿足個人內心，就有機會往上；原來，要表達內心對自由愛情的渴望，光是自由的性愛還不夠，必須透過最初箝制人性自由的方式，才能徹底讓渴望自由的兩人互相信服。而歸來的師團長面對家中一片狼藉，卑躬屈膝整理被她與武光搗毀的人民軍文物，秀蓮一臉冷漠、高高在上地看著師團長狼狽不堪的模樣，外加師團長事後只能拿槍掃射軍功勳章洩憤，相較於他出任務前向秀蓮提到別人搶自己功勞時直率憤怒拿起叉子叉桌子，究竟在威權體制下，到底是妻子不忠還是不忠於主席及相關規範比較不可告人？哪個比較讓他憤怒？暗示在威權體制下，所有人都備受壓抑的事實。

性（愛），之所以成為自由與威權拉扯的起點，就在於性（愛）是人類原始的慾望，是人與人之間非常直接、緊密的感受與關係，當這種慾望開始運作，就容易讓人產生不同的想法、不再認真遵守威權建立的規矩。但也因為這種慾望非常私密，萌芽之際難以察覺，等到被發現時，已經難以拔除。《美人圖：私情畫慾》中，透過男女主角的愛情、女主角對於風月場所與性愛的畫筆，說明人性情慾本是自然，將使人忘記外在的約束，甚至甘願放棄生命、犧牲自己；《為人民服務》則說明當人性基本需求的不被滿足與被壓抑，一旦有機會被填補時，將因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而不再成為威權的信徒。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情色素材常與威權、社會規範等元素在同一部作品中呈現，因為一個小小的因子，將改變人心，甚至進而顛覆原先的社會狀態。

三、場面設計

既然性愛是《為人民服務》推動劇情、表達人物情感的關鍵，那麼如何讓性愛畫面既能傳達情感與變化，又不會流於肉慾喪失意義，是編導的功課。電影中有不少精緻的設計，說明男女主角的心理變化。

（一）第一場，被迫的小兵：這場沒有太多性愛畫面，開頭也沒有太多浪漫情感，只有試探與摸索，中間插入武光與妻子的性事過程，收尾時只見兩人激情滾落地面，原先高掛天花板的蚊帳已經被扯落，纏繞兩人身體，武光看著秀蓮，而秀蓮則眼神恍惚看著遠方。當秀蓮全裸坐在椅子上時，棉被上出現一大攤血跡。這段明示秀蓮跟師團長毫無肌膚之親、武光與妻子間的性愛帶有壓力，兩人在各自的婚姻關係中，沒有感覺到滿足或自在過。這一場戲最特別的是武光撿走從秀蓮衣物上掉落的鈕扣，暗示秀蓮已在他心中留下身影。

（二）第二場，秀蓮的第一次高潮：這場武光一開始想拒絕，沒想到秀蓮舉槍威脅他，隨後武光伸手透過許多肢體動作，讓秀蓮放下槍，接著兩人十指緊扣、激情享受彼此，許多細節透露渴望能與丈夫間有肌膚之親的秀蓮，心理上暫時掙脫「師團長夫人」的稱謂，而原先因為士兵們齷齪言語想退出的武光也無法自拔，是兩人心理上第一次放下師團長夫人與小兵的社會身分。

（三）第三場，為人民（彼此）服務：這場沒有太多性愛過程，主要是透過兩人對話、互動、偷偷出去玩（這根本是約會吧XD），說明兩人關係已近似情侶，且兩人都夢到師團長歸來、武光喪命而秀蓮命在旦夕，說明雙方心中都有彼此。收尾場景停留在兩人以女上男下交疊的姿勢在餐桌上睡覺，身上放著「為人民服務」的木牌，暗示秀蓮徹底服務武光。

（四）第四場，征服：這場的台詞對話說明武光已不自覺把秀蓮當成自己的太太，而秀蓮盛怒後低聲下氣求和，對照她對師團長冷眼俾倪的態度，更凸顯武光在她心中的份量。性愛過程中武光用比較粗魯的前戲對待秀蓮，展現大男人的權威，秀蓮卻還要求武光打她，代表她想被他征服，暗示在秀蓮心中武光比師團長更像一個男人。

（五）第五場，本源的快樂、本源的疲勞：這場跟第四場是接在一起的。兩人得知師團長將歸來，秀蓮遂提出希望兩人能三天三夜縱情於彼此中，於是兩人從白天到黑夜瘋狂不間斷的交纏，不斷變換各種體位，直到最後武光感到十分疲憊。這場的畫面只有前後是在昏暗中進行，中間在師團長房間內，卻是日光明亮，其中有幾秒兩人親密的畫面還映照在鏡子中，似乎說明兩人在那三天三夜間，暫時將師團長、社會規範、威權等拋諸腦後。兩人的神情從一開始像新婚夫妻那樣甜蜜愛笑、中間迷濛恍惚，到後來的疲態難掩，說明兩人透過身體傳達愛意已到極限，終究要面臨分別。

《為人民服務》表面上是滿滿的情慾畫面，然而深深細究後，可以看到人在自由與威權之間不斷拉扯，電影中無論台詞、場景安排、演員的互動，都能看到人的情感流動，訴說人的情感不會永遠循著社會規範畫下的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