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一》觀後雜感(雷)


國片好像很難懂,不過《一一》很奇特,即便無法完全理解,看完還是能略知一二。聽不懂音樂的設計,沒關係;搞不懂劇情的設計,沒關係,至少能知道大概是什麼。遙想《刺客聶隱娘》當時反應挺兩極,《一一》工整的劇情、文藝腔但白話的台詞,應當能讓觀眾看清楚整體輪廓,不用當下東猜西猜。


01.
「為什麼這個世界跟我們想的都不一樣呢?」好似對照「這個世界是不會為你而改變的,我就好像這個世界,是不會為你而改變的!」可能是楊德昌的自問自答吧。人會有理想,例如改變某些社會主流思想,但是這樣的理想何其困難;又或者,所謂對世界的想像,是自身對於理想社會的想像與投射,可是事實是這個世界/社會並不會因為自己把它預想得多美好,而變得那麼美好。


02.
「殺」在楊德昌的電影中可能有什麼象徵意義,無論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恐怖份子》還是《一一》,都有展示殺的場面。《一一》中的殺有幾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氣息,但更像人生中擦身而過的一段事件。甚至是少年少女的情感交錯也有幾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影子,只是懵懂迷惑許多。

例如莉莉。比起婷婷,莉莉的家庭複雜許多,她本身也有自己的愛恨糾葛,也在短時間內換過男朋友。對照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頗有小明的影子。小四被小明踩到心中地雷後的刺殺,反映自身的心理屏障、對社會的惶惶不安,但他或許自認這樣的殺是一種保護,保護小明維持在某種純潔的理想狀態。胖子刺殺莉莉的英文老師,也是自認這樣的殺是一種救贖,確保英文老師不會再干擾莉莉的生活。胖子有沒有殺莉莉,電影中沒給直接答案,只表示她失蹤很多天了,她或許見識到胖子的瘋狂後選擇跟綸綸逃走;或許殺死英文老師是她有計畫地透過胖子借刀殺人;又或許她也被胖子殺了,因為胖子想維持某種純潔的理想狀態。


03.
阿瑞對吳念真扮演的NJ的反應我想了很久,不是想重溫舊夢,比較像給過去的自己一個出口,尋找一個解答。二十多年前留下滿腹疑問,時間久了所有疑問變成不解,在心中生根發芽,再也拔不出來。所以她再見到NJ時,既有青春愛戀時的甜蜜嬌俏,又有歇斯底里的哀怨狂暴。東京行解答二十多年前留下的疑問,即使不能釋懷,無論接受與否,都可以離開了。


04.
寫完初稿後讀了一位網友的心得,透過那篇心得又檢視了自己遺漏掉的劇情訊息。

阿瑞、小燕或雲雲的歇斯底里就人際相處互動而言,確實非常有壓迫感,甚至是敏敏開始抱怨自己沒有生活、每一天都一模一樣之類的台詞,都充滿壓迫,不過敏敏帶來的壓迫感比較無力,無力到比較憤世嫉俗的人可能會忍不住訕笑她:「哎呀,幾歲了才在感嘆」「前面不是跟別人說一切都很簡單嗎?怎麼突然情緒爆發啊?」

那樣的歇斯底里,究竟是奮力敲打四周、逼迫四周回應自己,還是本身不安,渴望得到自己預設的回應?譬如阿瑞,年輕時不斷希望NJ可以讀電機、賺大錢,是自己預設如此的途徑等同未來兩人生活的保障,因為NJ不願正面回應,導致她奮力敲打、逼迫NJ回應,反而讓NJ成受不了而逃走。

歇斯底里也可以推定成理想幻滅後的人性反應吧。


05.
另一個充滿理想的是NJ。跟同事工作、與其他公司談合作案時,他說好吧去吧,不好吧跟小田合作這樣怎麼跟大田交代,你這樣很傷!他的理想是講信用的商業處理模式,不過看看同事就知道,有這樣的隊友他的理想是不可能實現的。

網路有篇心得很徹底剖析《一一》當中直指台灣本土中小企業在九零年代的營運與發展問題。看起來好像很久了,可是拿到現在看,仍然非常受用,甚至不禁讓人想問,這麼多年過後,企業主的經營思維是不是根本沒改變?

而NJ的受挫在我看來是事先完全可預期到,他自己對赴日談生意前的一番自嘲早已諭示。跟別人談生意講究的是誠信,同事找他談生意並不是希望雙方能立足於互信上,而是因為他「長得老實」,因此一開始就沒有跟大田合作的準備,比較像是確保若跟小田合作落空,至少有個備胎。在商言商無可避免,不過把時間軸拉長到更遠時,難保未來自己不會因此受傷,畢竟因利而來、就會因利而散。更何況自己沒有誠信,事情傳出去後,一般重視長久穩定合作關係的廠商也不敢合作,最後到底會吸引到什麼樣的廠商,是可以預見的。


06.
全劇對我來說比較難一眼看透的是劉亮佐扮演的主任與被小學生們戲稱為小老婆的女孩子的部分。

被戲稱成小老婆的女孩子也有參加阿弟與小燕的婚禮,一群女孩子在婚宴過程中逮到機會欺負洋洋,事後洋洋刺破氣球反擊這群女生的惡意。懷恨在心的小老婆發現洋洋帶氣球來上學,遂告至主任處,並誇大為保險套,主任據此大罵洋洋並搜身,沒想到只是氣球,全班因此哄堂大笑。再後來洋洋偷跑出去學校洗照片,那些照片變成主任拿來嘲罵、體罰洋洋的依據。

雖然只是小學,而且看起來年齡層只是中年級,卻顯現小學早已是社會縮影。主任因為偏袒小老婆,面對自己誤會洋洋時,並不道歉,更因為偏袒,還私底下另外給小老婆飲料;學生們自然觀察到非比尋常的偏私,因此給女同學取了小老婆的暱稱;不少學生戲弄洋洋是看在他身量小,其他女學生的一再捉弄甚至到了欺壓的地步。無怪乎洋洋集結幾個同學一起丟水球,因為實在是太受壓迫了,不如此實在無處發洩。

這些都不難懂,難懂的在於小老婆跟主任的關係,更精確地說,到底有沒有發生身體上的關係。我雖然覺得沒有,但回想主任那麼自然地把手放在小老婆的肩上時,總有說不出的怪異感,幾個討論群中眾人七嘴八舌言之鑿鑿說取小老婆這暱稱就是了啊。套句洋洋的名言:「你只是聽別人亂說,又沒有自己看見。」我反而不敢隨意下定論。


07.
洋洋跟NJ說:「你看得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得到的,你看不到,那我怎麼知道你看到了什麼?爸比,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啊?我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洋洋是導演的化身吧。劇中洋洋透過四處拍照,讓大家看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同樣的,楊德昌挑選的題材,也是讓大家看到平常沒有看到、不會注意到、沒機會注意到或者不會更加深思的地方。例如分手多年的人得知當年真相、另一個族群面臨的生存困境、隔壁人家不為人知的祕密、個體的生存認同。

其實我們不可能通曉所有事情的一切。視野、立場、價值觀、信仰,種種因素侷限人觀看後的想法,加上看到的東西可能是經過他人有意識或無意識掩飾雕琢過,總是看不到一部份事情。

08.
看到蕭淑慎時感慨萬千。當初在《孤戀花》中驚豔四座,最後還是一瞬間跌下高峰。她說自己演《一一》時始終搞不懂小燕的心情,演起來蒼白不已,可是有一段算出色,就是小燕看到雲雲不請自來到兒子的滿月酒後狂怒叫囂。人就算從頭到尾沒搞清楚狀況,但在情緒受到刺激、又涉及自身面子的時候,再怎麼搞不清楚還是會爆炸的。

看到林孟瑾則是另一種感覺。莉莉是個叛逆孤女,是否侷限林孟瑾後來的戲路,我也搞不太清楚,只記得她在《那一年的幸福時光》中是個為愛不擇手段的角色,《親愛的,我愛上別人了》算客串性質,戲份沒那麼多。另一個印象是她好像非常瘦,在《那》劇中夾玉米給楊一展時,背部上半部像是皮膚裹肩胛骨。

扯遠了。林孟瑾扮演莉莉時已經二十一歲,應該有一定社會經歷──相對於扮演婷婷的李凱莉當時只有十二歲的狀態──演起與母親關係緊張的瘋狂少女莉莉稱得上純熟流暢,幾無表演的痕跡。總之也是挺惋惜她沒有成為一線女星,不過也很難說,搞不好那時台灣偶像劇的主流女主角設定也不適合她。

看到唐從聖跟柯宇綸的感覺好像沒那麼複雜,可能是他們的作品沒看得很多。對從從的印象是在華視停播的綜藝節目《快樂有go正》中努力搞笑,柯宇綸則是在很多知名作品中扮演配角。人生際遇大抵如此,什麼都說不準。


09.
揮舞著手機中的電影海報,向同學推薦這部電影。他看了半天問我:「你說電影叫做《一一》,可是我沒看到名字啊。」我指著白色的字說:「就在這兒啊。」

為什麼電影叫做這名字,海報上還選擇直式書寫,或許可從電影英文名字中揣測一二。A One and a Two,兩個東西放在一起還是兩個東西,不會變成一個;「一一」直式書寫時變成「二」,看起來好像變成一個新東西,但實際上還是兩個一。都市生活中好幾個家庭住在同一棟公寓中,還是好幾個個別家庭;一家人住在一起,但每個人都還是個體,有各自的煩惱、困境、過往、生活經歷。一切都是從微小的一堆疊而成,乍看之下變成其他東西,但無論如何都還是一個個的。


10.
即便什麼都看得不是很了解,《一一》還是有個特點:讓人回憶以前的台北。十七年過去,台北的城市樣貌其實有改變,但好像也沒改變太多。新生南路上的人行天橋拆了尚在(更正:拆除政策後來沒有執行,看來是我記錯跟某個被拆除的天橋搞混了);NJ帶洋洋吃麥當勞的店舖到底是哪一間始終想不起來,只覺得似曾相識;圓山大飯店的樓梯上依然鋪著大紅猩猩氈般的地毯;NJ一家的住處可能在建國南北路或者辛亥路上。至於N.Y.Bagel可能在仁愛路上吧(補充:實際是在伊通街上)。想到被譽為「老台北人的回憶」的雙聖餐廳已經歇業,都會電影一大功能就是讓大眾了解一個城市的過往,看看以前的模樣。所謂看不到的景物,都透過影像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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