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謠風華─初聲/純純：觀後雜感(有結局雷)

《歌謠風華─初聲》於2012年在公視播出，2014年11月台視播出時更名為《純純》。劇情描寫日治時期的流行音樂產業風貌。1920年至1937年期間，日本政府採取同化政策，對於本土歌曲態度傾向支持。全劇以電影同名歌曲〈桃花泣血淚〉開場，帶出當時知名的古倫美亞唱片公司。社長柏野正次郎為了開拓流行樂市場，邀請陳君玉擔任文藝部長，陳君玉網羅曾至日本留學的鄧雨賢、在神學院學習古典音樂的姚讚福，加上創辦文藝協會，結識李臨秋等詞人，並簽下林是好、青春美、純純(劉清香)等女性歌手，一時間古倫美亞唱片公司人才濟濟，作品質量均佳，成為市場先驅。

製作團隊在北投搭景，呈現當時大稻埕、古倫美亞唱片公司、永樂座、有記茶行、巴西咖啡館等地點，不論是洗石子牆壁、巴洛克雕刻，或者日式房舍與室內擺設，都散發濃厚的時代感，讓人回到台語流行歌的黃金八年。除此之外，劇中演員們無論日語、台語或客家話都稱得上流利，很少出現開頭單句或單字是日語，剩下台詞全部變成台語的狀況；演員們流暢的台詞表現，不只幫助觀眾進入影片氛圍，更顯現敬業態度。

流行音樂固然是文化創意產業，然而其本質仍然是商業行為，因此唱片銷售量是每家唱片公司老闆最在意的事情。古倫美亞台灣分社的社長柏野先生清楚要開拓流行音樂市場，最重要的是和在地文化結合，因此不同於大部分日本人看低台灣人，柏野相當禮遇鄧雨賢、陳君玉、姚讚福等人；商業上他願意高價買下李臨秋的作品以安撫之，又能放手讓文藝部部長周添旺裁決，處事相當圓融。柏野確實很有商業頭腦，能想出各式各樣的宣傳方式(跟電影結合、辦發表會、到放送局演唱、做說書)，面對勝利唱片進入市場，也能聽取業務的建議裁定降價，而不是自得意滿看輕對手，可說是商人中的商人。

劇中最顧人怨的角色應該是周添旺吧，至少就觀眾角度來看，會明顯感受到周添旺的不討喜。看到周添旺批評李臨秋的詞「在室心頭亂，有愛說不出」低俗露骨時，我不禁偷笑：是因為你自己有妻室卻對愛愛有意思、被說中心事才對李臨秋生氣吧？他面對姚讚福時疾言厲色，在公司門口向柏野先生表示讚福的作品不適合流行歌，更讓人無言，這種事情應該關在辦公室內討論，不該公開講，這叫讚福怎麼做人呢？怪不得讚福感到不受尊重，跑去勝利唱片，還承襲鄧雨賢的嚴格訓練方式，大概想證明自己也是有能力的。劇中的周添旺給人感覺常跟人針鋒相對、到處樹敵，實在不討喜。

一代詞人李臨秋熱情洋溢、有話直說，張善為確實演出這種特性。認識優香之前，李臨秋寫詞得依靠讀書、揣摩情境才能寫成，隨著與優香感情越來越好，李臨秋寫詞已經不像往常那麼依靠書籍，更多是憑藉生活感受，一如雲峰師笑他：「詞越寫越騷了。」李臨秋與優香之間感情深厚，但優香不願做妾、有經濟問題，便從良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兩人在躲避轟炸時再度相遇，此刻才子佳人卻只能相顧無言，過往的熱切愛戀都煙消雲散。在李臨秋的感情線上，不難看出李臨秋對家人的愛護，然而身為童養媳的罔市，面對李臨秋流連煙花場所，只能吞忍、假裝不知情；當李母說：「阿秋要是敢學人家娶細姨，我就把他的腿打斷！」時罔市低頭流淚，我突然感受到做為童養媳的悲哀。童養媳不管心裡有多少心酸，都只能往肚子裡吞，假裝一切沒發生。這是多好的寫歌題材啊！李臨秋你的繆斯女神除了優香，照理還有罔市才對啊！

女主角純純在劇中愛上鄧雨賢，看到鄧雨賢、鍾有妹兩人甜蜜互動時，露出心酸神情。儘管林氏好(林是好)告訴她：「一個女人要得到幸福，就是不能跟別人共事一夫。」純純還是向鄧雨賢告白，表達願意做妾的心思。純純面對陳君玉的態度不太討喜，從一些地方能看出純純知道陳君玉對自己的心意，沒正面拒絕過、給人家希望真的無所謂，重點是有幾次態度不太好；某次鄧雨賢要純純到餐廳找陳君玉，純純一發現鄧雨賢沒來馬上跑掉，讓人感覺很不尊重君玉；同樣指正唱歌方式，面對鄧雨賢時純純畢恭畢敬，面對陳君玉就使性子；當鄧雨賢要她好好學〈夜半的大稻埕〉、體會君玉的心情，純純臉色更是變得超難看。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純純為了跟白石先生約會，找上陳君玉幫忙顧店，雖說是君玉自己甘願，但把店丟給陳君玉顧到晚上收攤，君玉瞬間變成工具人。我很難理解編劇為什麼要安排純純對鄧雨賢有心意、甘願做小，而不著力於歷史上純純與台灣帝國大學學生兩人之間的愛情？雖說這樣前期劇情可能比較沒張力，但就展現純純對愛情的執著來說，與帝大生的愛情會比單戀鄧雨賢來得有共鳴。

將近五分之四的劇集中，純純這個角色一直都不得我心，直到後半，我突然明白純純只是追求自由愛情的普通人罷了，跟〈第一爐香〉的葛薇龍並無二致，都是愛上了就毫無保留、近乎盲目。這也是為什麼純純與白石先生婚後面臨白石先生好吃懶做、拿咖啡廳周轉金喝酒，純純再怎麼生氣，只要白石先生逗一逗她就消氣；白石先生後來罹患肺結核並因此離世時，純純不顧父母的勸告，仍堅持要留在家中，還說出「要傳染早就被傳染」之類的話欺騙自己──純純清楚肺結核的可怕，但為了心愛的白石先生，她連健康都不要(不戴口罩)，只為了讓白石感到心安。

劇中另一個對於愛情極其執著、和純純旗鼓相當的當屬癡心絕對陳君玉。君玉對純純一見鍾情，無奈純純心中只有鄧雨賢。儘管如此，君玉依舊細心照顧、關心純純，純純在東京錄音時生病，君玉立刻停止純純的工作，讓她好好休息；純純打算開店時，君玉第一個反對，因為他擔心純純體力不支；當純純要嫁給白石先生時，君玉強忍心中痛苦，仍表示：

 「只要你的心目中，永遠記得我這個老師，這樣就好了。
  不管你以後遇到什麼事情，只要你需要我，我都會來到你的身邊。
  你要好好愛白石先生，我祝你永遠幸福。」

看到這一幕時，我也難過流下眼淚，只要一想到君玉親眼目睹純純、白石二人牽手後回家痛哭，便感到柔腸寸斷，彷彿自己就是君玉！劇情末了君玉不離不棄照料罹患肺結核的純純，一如純純照顧白石先生，我看到兩個用生命追求愛情的人，愛情即是生命、等同信仰，推使兩人戮力追求心中摯愛，連健康都可以不顧。君玉對純純用情之深，柏野先生、鄧雨賢、姚讚福等人都看在眼裡，柏野先生清楚君玉跳槽是因為感情困擾，鄧雨賢想辦法幫君玉與純純牽線，姚讚福則是寫成一曲，要替君玉告白。純純始終不為所動，直到生命的終點時，才感嘆為什麼兩人沒有早點相遇？其實愛情無關先來後到，只是純純的目光始終沒投向君玉，加上君玉表達感情的方式對大多數人而言太平凡，兩人註定此生有緣無份。

而鄧雨賢與妻子鍾有妹又是另一種組合。鍾有妹在當時也算是一則傳奇，她無怨無悔支持丈夫鄧雨賢追求夢想，一肩扛起養家、照顧兒女的責任，默默忍受外界的流言蜚語；當女兒鄧富美惠因痢疾而死，鍾有妹深深自責沒照顧好女兒，卻沒後悔支持丈夫，完全是典型台灣好媳婦代表。鍾有妹在劇中的形象可謂傳統與現代兼備，吃飯時遵守傳統要求與子女坐在底下、未與丈夫同桌，無怨無悔支持丈夫；對於家庭經濟來源，鍾有妹並不死守傳統理念，直陳自己也可以賺錢養家，認為自己能夠自食其力，有所不滿時不會一味隱忍而會直率表達，在在打破傳統思惟對於女性的既定形象。

鄧雨賢埋首音樂創作，由於工作需要常常跟女歌手們相處，前往日本錄音時間更是一年兩次、長達一個月，這樣的工作環境讓外界傳聞不斷，鄧雨賢的父親甚至多次警告鄧雨賢不得背叛家庭。劇情在鄧雨賢對純純的心態上編寫得有些模稜兩可，前期鄧雨賢對待純純的態度就像嚴師，偷看純純唱歌只是想了解她的唱歌狀況；對於純純學跳舞，鄧雨賢僅從對於純純唱歌時掌握節拍、肺活量等因素考量；純純到公司時，君玉、姚讚福都停下手邊工作跟他聊天，但鄧雨賢繼續看譜沒看純純；有次鄧雨賢、陳君玉與純純到舞廳時，鄧雨賢只專注於音樂上，完全沒發現純純靠近他，這些情景都塑造出鄧雨賢的嚴師與專注態度。然而某次鄧雨賢與茶行老闆聊天時，鄧雨賢的說法變得有些模糊，若不是因為他強調不管純純怎麼想，自己對純純就是師生情，台詞很容易讓人以為鄧雨賢對純純感到相見恨晚。

戰爭期間鄧雨賢與鍾有妹兩人在新竹教書，是夫妻倆難得的團聚時光。吃飯糰時，兩人的對話真是閃爆了！戲劇前段兩人的對手戲主要著墨鍾有妹的深情，劇末突然來個鄧雨賢告白，真是出乎意料之外。鄧雨賢感嘆自己花費過多時間在做曲上、忽略妻子兒女，故希望來生不再作曲，大部分做太太的聽到都會感動，沒想到鍾有妹的回答是：「如果下輩子你不做音樂，我就不做你太太。」比直說多愛一個人、親愛的你辛苦了一類甜言蜜語還動人，也凸顯兩人互相體諒支持的深厚感情。這段徐麗雯的表演非常觸動人心，同時呈現驚訝、嬌羞、感動等情緒。

至於很多人好奇為何配角阿峰(阿猴)戲分如此多，我的解讀是，編劇想透過這個角色形塑台語流行音樂愛好者對於音樂的欣賞與享受，並藉由阿峰的遭遇凸顯當時台灣年輕男性遭遇的種種與台灣人對於自我國族認同的問題。流行音樂的創作始終源自人的感情與想法，透過劇情，觀眾看到當時人們的生活際遇與思想、感受他們的酸甜苦辣，這些經歷孕育出易懂且琅琅上口的詞曲，交織出台語歌的黃金八年。《歌謠風華─初聲》一劇確實營造出當代氛圍，成為一齣電視劇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