시（生命之詩）：欲潔何曾潔

我很少因為他人的推薦而看電影，《生命之詩》（시）是個例外，會看這部電影是閱讀焦元溥的《樂之本事》中他以電影為例，說明藝術之美、鼓勵大家多接觸藝術（手邊沒書，僅憑印象），當中他特別提及尹靜姬主演的《生命之詩》，僅透過文字就能感受到焦元溥對該片發自內心的激賞；身為一個對韓國沒什麼特別喜愛的觀眾，焦元溥的文字引發我的好奇心，才特別借片子回來看。看了之後覺得值回票價，也很高興自己沒有錯過這部好電影。


《生命之詩》全片以詩為經、以事為緯，娓娓道來一段表面平靜實則驚心動魄、美麗卻哀傷不已的悲鳴。女主角楊美子雖是花甲之年，依舊打扮優雅合宜，不顯老態。光看裝扮根本猜不到她獨自一人隔代撫養孫子、四處做小工養活兩人、住在普通樓房，家裡稱不上窗明几淨。美子喜歡施予一切美好的事物，渴望寫詩、詠嘆生命的美好。

本片涵蓋相當多議題，如隔代教養、性別不平等、阿茲海默症、性侵害，我唯獨不太能理解李滄東為何要安排「詩」這個議題，直到電影走到尾聲，我才恍然大悟。寫詩首要講究的是心靈感受，有觀察、有感受才有機會成詩；詩所述者，不限於美好的事物，也包含殘酷的現實。寫詩是美好的，同時是疼痛的。

那些可怕的事情，李滄東都用似有若無、實則拳拳到肉的方式呈現。按照加害者男學生父親的說法，自殺的女學生原先和男同學達成協議、是自願的，事情直到其他男學生加入，才演變成性侵。整個餐桌上六位家長中，除了美子之外，其他都是男性，他們關心的是如何順利掩飾此事，一點也不在乎被害者的感受；中間為了說服被害者家長，還要求在整個議題中完全沒有主導權的美子當說客，事後只關心美子有無達成任務、忽視美子的經濟困難與想法；甚至在事情落幕後，居然開派對慶祝，毫無悔意。這些都透露父權社會底下對女性的輕視與壓迫。

美子自己則面對被僱主設計她滿足性需求的問題。美子一開始堅決抗拒到底，之後她回頭答應，我總覺得那是對生命的不忍與哀痛。試想她在探訪女學生曾經走過的路途後，已經明白生命的無常、自己隨時將走向生命的終點，美子畢竟個性單純，才會抱持著「就成全行將就木之人一次吧」的念頭，拋棄自身的潔白。表面上可以解讀成「最終美子是自願的」，然而換個角度想，雇主為何偏偏選上美子，而不是要求自己的女兒幫忙召妓？那徹底反應社會中男性對於女性的輕視，認為自己想要怎麼樣，女性就得提供。

美子喜歡詩與美麗的事物，然而她所喜歡的詩，卻在朗誦會上被人拿來開黃腔，表面上看來是美子對於污穢之事的鄙視，實際上也反映她與雇主之間發生的事情，是多麽令她感到不堪、不自在與痛苦。美子原先只是理解女學生的痛苦，經歷過與雇主之間的事情後，那已經不只是理解，而是身歷其境、感同身受的痛苦與哀傷。因此她最後選擇報警、讓外孫接受法律制裁，是可以理解的。

美子的人生，表面上看來風平浪靜，實則千瘡百孔，她自身所受的凌辱，根本沒有管道可以宣洩；自己外孫所犯的錯，導致一個女學生生命的逝世，無論美子怎麼試圖為她發聲，都沒有人聽見。美子最終的痛哭，既是焦慮自己記憶的流逝、寫不出詩，也哀痛所有不能受到社會重視的痛苦與折磨。

詩到底是美麗快樂的，還是哀傷疼痛的？透過學詩班與詩歌朗誦會，寫詩或許真是美麗的花朵，然而唯有能夠深刻感受體會的心，並加以整理，才能寫出情感深沈的詩。美子最終寫出詩了，可是那過程的疼痛，無法向外人道。她的生命一如她的詩、一如甜杏，追求純淨美麗，短暫萌發後卻只能以沉痛受辱的姿態跌落枝頭。

那裡怎麼樣呢？有多寂靜呢？
晚上依然有晚霞，聽的到前往森林的鳥叫聲嗎？
沒寄出的信，你收的到嗎？
沒說出口的告白，能傳遞給你嗎？
時間流逝，玫瑰會凋謝嗎？

現在是要道別的時刻，就像停留縱逝的風，就像影子，
沒有實現的約定，永遠成為秘密的愛情，
悲傷的腳踝，所親吻的一片樹葉，
還有我身後的細碎腳印，現在是要道別的時刻。

現在黑暗降臨，蠟燭會再次點燃嗎？
我會祈禱，希望沒有人流下眼淚。
我有多麼愛你，期盼你會知道。
仲夏裡長久的等待，彷彿父親臉龐的老舊巷弄，
羞澀地背對坐著的野菊花，我是多麼深愛著它們，
你小聲的唱歌讓我心跳不已。

我祝福你，在度過黑色江水之前，
用我靈魂的最後一口氣。
我開始夢想，在某個晴朗的早晨，
再次醒來，用睡眼惺忪的眼，
希望在床頭，再次遇見你。

——電影「生命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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