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聶隱娘：一個人，沒有同類

看《刺客聶隱娘》這部電影，是要動腦的，因為導演侯孝賢把一切資訊稀釋到最薄、最簡單的狀況，觀眾必須主動投入其中、動腦去想角色們的動作、表情背後傳達什麼樣的情緒跟想法，如果呆呆坐著，被動等待電影鉅細靡遺解釋，那是很難看懂的。武打的部分，看上去就是很俐落地打架，沒太多飛簷走壁；這電影不是沒有武打，只是跟預期的武打不太一樣。

有了以上認知，再往下談電影觀後感。


電影一開場是黑白片，聶隱娘面無表情站在師父道姑嘉信公主身邊。此刻聶隱娘的眼神十分可怕，像是殺人武器，她奉命殺人時動作俐落、毫無遲疑。然而當她奉命刺殺總督時，她動搖了。正因如此，嘉信道姑命她殺表兄田季安，如果殺成了，那麼聶隱娘就是斷開七情六慾，成為頂尖刺客。這時期的聶隱娘還不是聶隱娘，她是刺客，還沒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因此畫面是黑白的，強調刺客的特性：只有殺成或沒殺成。

回到故鄉，畫面變彩色，觀眾也得知聶隱娘的本名：聶窈。每個人提到她、呼喊她時，不論怎麼喊，都有那個「窈」字。這麼富含感情的名字，卻跟聶窈本人沈默、面無表情、不帶情緒的狀態相衝突。緊接著透過一幕幕的畫面、一段段的對話，顯示回到家鄉的聶窈，已無容身之地。

在家中，聶窈總是面無表情，唯有獨自沐浴時才略有表情；洗澡完原先穿上母親親手裁製的衣服，可是下一幕出現時，身上依然是那套殺手黑衣，與母親之間的互動也非常生疏，這都說明了聶窈在聶府中處處感到格格不入。而父親聶峰知道女兒夜闖田府時，更是心驚膽戰，面對自己的主公田季安，他無力保護女兒，假使處理不當，事情將擴大成聶峰、田興對主公不忠。無論從聶窈自己的感受或者聶峰的角度，聶窈自己在家中，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在感情上，聶窈也一無所有。聆聽母親描述嘉誠公主、田季安與自己之間的玉玦往事，身為一個受過十多年訓練的刺客，聶窈是不能顯露自己的感情的，因此她只能克制自己的身體不抽動、把臉埋在小布包中，但是從啜泣聲中大家都明白，聶窈還沒放下田季安。之後私闖田府，白天時聶窈看到田季安已有多個孩子、妻子田元氏常伴左右；夜晚躲在布幔後面的聶窈，看著田季安與愛妾瑚姬濃情蜜意擁抱相偎；甚至是之後在晚宴上，我都懷疑聶窈一直藏身於田府觀看一切，因為田季安一直在畫面的正中心，唯有愛慕者的視野的正中心，只有愛慕之人，也因此聶窈可以很快找到被下咒的瑚姬。不過目睹瑚姬被聶窈敲昏（我懷疑是點穴）的田季安，尚未搞清楚狀況，就為了瑚姬欲殺聶窈，田季安招招狠毒，聶窈步步退讓，最終反手一劍架在田季安脖子上，說「瑚姬有身孕」就離去。無論是妻或者妾的身份，聶窈在田季安的心中、在田府中都沒有了位置。

到最後拜別嘉信道姑，兩人快速過招後，嘉信道姑身上的道袍出現一條很長的裂痕。這是聶窈與嘉信道姑之間的訣別，畢竟聶窈經歷過很多事情後，依照自己的判斷，決定不殺田季安；既然聶窈有自己的判斷與意識，她就不再是附屬於嘉信道姑的刺客，而是聶隱娘，師徒兩人只能分道揚鑣。聶窈自從田季安被要求迎娶田元氏、被嘉信道姑帶走那一刻起，就註定她失去原生家庭、愛情，最終有了自我意識後，只能選擇失去師父。聶窈失去家庭、愛情與師父，只能孤獨一人走向俠的道路。

除了聶窈，田元氏何嘗不是如此格格不入？嫁給田季安是政治考量，她與丈夫之間感情不睦，同時要維持元家的勢力，在田府，她根本是個異類，不融入田家、還得花心思幫助娘家。面對聶窈與瑚姬，一個是丈夫的舊情人、卻有殺夫之心，一個是丈夫目前的寵妾，為了維護自己與家族的地位，她選擇殺聶窈，無奈精兵均敗給聶窈，她只好化身成精精兒，沒想到事敗還被聶窈看到真面目，如此田元氏不可能再以精精兒的身份出現，加上要撇開暗殺瑚姬的嫌疑，只能讓師父空空兒動手。田季安清楚田元氏做過什麼事，才會在發配田興時特意告訴田元氏：「活埋之事不可再發生。」也因此當聶窈說「瑚姬有身孕」，田季安就明白了。田元氏是孤獨的，丈夫憤怒卻只推倒花瓶，並非看在夫妻情份，而是清楚田元氏的政治背景、子女在場，不論他有多大的憤怒，都必須適可而止。田元氏得到的對待，從來不是因為她自己的緣故，而是政治與子女的考量。

瑚姬不也是田府中的異類嗎？她獨自享有田季安的寵愛，為何要以雞血偽裝月經？只因為自己身為妾，身份不高，隨時會招來田元氏的攻擊，這也是為什麼她知道聶窈的事情後，會唐突地跟田季安說：「為窈七不平！」瑚姬自身都難保，何必為情敵不平！這就是她的高招，以退為進、承認初戀情人的存在，死死拴住田季安的心。後來田季安為瑚姬痛下毒手要殺聶窈，就是最好的證明，也顯示瑚姬在田季安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

只出現一幕的嘉誠公主，是為了政治嫁到魏博。她辭退所有從京師帶來的人，孤獨一人守在魏博，以表決絕之心，讓魏博的人知道她並不眷戀京師、與京師不會有所聯絡，但又透過自己的身份，表彰她是朝廷派來的人。為了堅守魏博，嘉誠公主不得不接受丈夫為養子田季安安排的政治聯姻、背叛聶窈，一直到死，她都只能抱持著悔恨，但死命堅持這樁政治聯姻。嘉誠公主的雙胞姐妹嘉信道姑，則因為痛恨藩鎮殘暴，刻意訓練聶窈成為殺手，以貫徹自己「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則殺之」的理念。這故事中的每一個人，都是舞鏡的青鸞，執著而堅決地要完成一件事情，嘉誠如此，嘉信如此，瑚姬如此，田元氏如此，聶窈亦如此。這個故事中，每一個人都是沒有同類的一個人，一個人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決絕著。